我的家乡关中西部,已经很少有人在窑洞居住,即使依然保存完好的窑洞,也只是用来堆放柴草和不用的家什,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,而用于防盗防贼修筑的高窑很少有人知道了。
清同治年间,回汉之间的仇杀引起的战火一烧就是十多年,家乡所在的凤翔一府八县一百五十万人大约死了六十万。渭北黄土塬上四乡村寨被称作起义军的“正义之师”攻陷无遗,血流成渠,尸积如山。幸运的是,岐山、宝鸡、凤翔一带并不是回变的重灾区,在地方士绅的组织下,略有家资的富民在贫瘠、荒凉的土地上夯筑起一座座极具战略作用的土堡子,庇佑一方百姓得到生息繁衍。而渭河、千水、雍水流域的沟壑,则成为贫民凿洞穴居的避难去处。
窑洞作为遮风避雨的居住之所,有冬暖夏凉等诸多优点,但安全却是致命的缺点,撇开地质灾害不说,在冷兵器时代,匪类抢掠窑洞,只需一把钢刀,轻易就能做到如入无人之境,不是就戮便是被擒。为了改善这个缺陷,高窑随即产生。
高窑是位于主窑上端的隐蔽窑洞,进口一般挖在窑洞的前端墙壁上,洞口很小,便于遮掩,一张簸箕、一面箩就可以堵住出口。洞口仅能容身,钻进去后,向上的口如井筒,洞壁有用于攀爬的脚蹬窝,沿洞上八尺至长余,便豁然开朗,别有洞天,高窑开有很小的如鸽子窝大小的窗户,用于通气采光瞭望,高窑面积一般有炕大小,由于高窑主要用于藏身,所以里面只有简单的陈设,一铺草席,几张小凳而已。高窑内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,是构成这个安全阵地的重要因素——盖板。我们从外部看到的高窑气窗,为什么非得具有窗户的形状,而只留一个小口呢?原因很简单,开一个窗户大小的洞,从窑顶往高窑里吊运盖板,然后用土坯重新堵上。做盖板的最好材料就是石板,不怕烧,又有重量,贼类即使找到高窑进口,也无法向上推开高窑的盖板,最多大骂一番,在高窑内藏身之人嘣嘣的心跳声中走人。
现在依然保存完好的高窑,大多修筑于同治以后光绪年间,也有些修建于民国战乱年间。
我的姑祖母家在一个叫付家沟的地方,保存有一处完整的高窑,虽然我的姑祖母已经去世四十多年,但是她老人家当年坐在高窑里的情景常常在母亲的讲述中变得鲜活。姑祖母家的高窑,设施完备,堪称高窑中的典范。高窑进口位于主窑的炕上,席子折上去的部分恰好遮住洞口,洞口用白膏泥涂抹得光滑整洁,脚蹬窝圆溜匀称,洞口立放着一块石磨扇做盖板用,高窑内盘着一个小火炕,炕墙上挖有一处小凳龛,姑祖母端坐在炕上时,白天、晚上都可以做针线。保留在母亲记忆中姑祖母家的高窑与匪类无关,与一只偶然路过的狼有关。据说一谈到狼,姑祖母就会讲到这个故事。在一个下雨天,年轻端庄的姑祖母坐在高窑里纳鞋底,她抬起眼皮,从高窑的小窗户就看到外面的一切,一只狼拖着一个小孩就来到了沟对面塄坎上进入了姑祖母的视野,远远地看到的情景,使姑祖母终生难忘,那只狼就像喝豆花一样把小孩吃掉了。看到这一幕的严重后果是,姑祖母两条腿就像喝了酒一样,软得从高窑里下不来;姑祖母的后半生没有喝过豆花;但姑祖母也得出一条结论,逢人就说:小孩一旦被狼叼走,因为惊吓浑身会变得像豆花一样酥软,狼不费什么事就可以轻易的喝下去。故事的后半段完全属于姑祖母的臆猜。犬科的动物吃东西时本身就有舔食的习惯,只是从远处难以看到狼咀嚼骨头的细节。
高窑,亟待保护,哪怕只有一两处,作为一种历史的遗物,不要轻易的让它消失在人们的记忆,至少它记录了历史上某个黑暗时期的一些细节。